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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扮痴人近两年,养了一宫宦官耳目,自安南贩货赚取万万白银雇下木彦三卫,更莫提三年前,利用朱麟的奶娘,布下宫前殿之局,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。

他究竟筹谋了多久?

或者说,朱昱深非嫡非长,沉稳持重,究竟是从何时开始,竟起了夺储的心思?

“你…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帝位的?”

“景元九年到十年,江南连着两年桃花汛,浙北一带颗粒无收,饿殍遍野,那时你还小,或许不记得此事,流民从南往北走,沿路经杭州,苏州,一路到应天府,却被守城的侍卫阻在城外。

“隔一日,父皇在廷议上问起抚恤灾民事宜,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接这烫手的山芋,还是孟老御史站出来,提议开国库,先赈济京郊流民,再由都察院派御史,户部派司务官,兵部与都督府派将士,沿途往南,一路勘察灾情。

“彼时我已入军,正在罗将军麾下,随罗将军老御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。因杭州富庶,各地灾民都涌入此处,沿街乞求,衣不蔽体,甚至人相食,那般惨景,简直平生仅见。

“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泪,说满腹诗书,胸揽韬略,陪父皇争了半生皇权与江山,可翻遍青史,踏足阎闾,才知华夏数千年,归根究底不过八个字。”

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”

而以百姓为先,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几何?

“自那时起,我便已下了决心,不择手段也好,阴狠卑鄙也罢,无所不用其极,我亦要谋得这帝位。”

朱昱深说到这里,将手里的灯台搁在龙榻旁的几案上,映着微微晃动的烛火,看向朱南羡。

“十三,在这场夺位之争中,我最对不起的唯有两人,一是三妹,二就是你。”

“你此生重情重义,从未辜负于任何人,虽不想争位,但自继位后,亲征西北,守住大随疆土,无愧于先祖,无愧于黎民。你为人坦荡,行事磊落,如耀目之星,论人品,我自问远不及你。”

“但你如今坐上的这个位子,如今要治的这个江山,它不是盛世升平,它是满目疮痍,沉疴深重的,难道仅平‘仁善’二字就能治好?”

“何为破?何为立?如何改?如何革?你既从未想要这个皇位,连取它舍它都系于苏时雨一人,在此之前,半生时光,你可曾思量过如何才能坐好这个位子?”

“要坐好这个位子,远不止任用几个贤臣,惩戒数名贪官这么简单。这世间疾风密雨,‘治’之一字,在不同时代,当有不同解。这个皇位,即便坐稳,也当是如坐针毡的,夜不成寐的。”

“诚然,我并非笃定你就当不好皇帝,如今抢位,除了图谋与抱负,亦不愿伏诛你的刀下,我有私心,我不否认,你我兄弟,儿时一同习武从军,今次是我负了你,你因此怨我,憎我,恨我,都是我应当受的,我亦愿承受。”

朱昱深一番言罢,案上的琉璃灯发出爆蕊声。

火色微微收拢,又一下放开,明灿地照在朱南羡眉心。

“四哥的话,我大约听明白了。”过得片刻,朱南羡说。

他抬了手去挡烛光,修长的指节在眉下遮出一片阴影,“其实你于我也谈不上相负,我生来就在此局中,只不过厌恶争斗,做了二十年‘逃兵’,若能早些入局筹谋,亦不至于连大哥身陨都无力回天。皇权倾轧之下,必有牺牲,兄弟阋墙死伤殆尽,如今轮到我了,成王败寇,我亦没有怨言。”

“四哥说得对,皇位之于我,确是无关紧要,半生时光,我亦没仔细思量过要如何坐好它。”

“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个情字,连这无上尊位的取舍,也仅系于一人的安危。便如青樾毕生只想守一个沈家,我这辈子,到头来,只想守阿雨一人。若旁人拿了她来拿捏我,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,我亦认了。”

朱南羡说到这里,叹笑了一声,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。

“传位的诏书已写好了。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,他从小单纯,一不统兵,二不参政,也从未就藩,绝无能力与四哥争大统之位。四哥手握兵权,朝中有柳昀,暗中保十七一命想来不是难事,四哥愿应我么?”

朱昱深沉默了一下,点头:“我应你。”

“我回京是为阿雨,倘‘病逝’以后,若说还有什么牵挂,也只是她。”

“是我无能,拼尽性命挣得这帝位,也未能将她守好,但我不悔,因我自问已倾尽毕生之力。”

“我累她入局,她也因我受苦,朝堂风云诡谲,日后必不平静,她的身份在此间艰险万分。我不能再庇护于她,此生唯余一愿,愿她平安,四哥若肯,便令她远离这纷争,安然度过余生。”

朱昱深道:“苏时雨虽为女子,才情倾世,堪称能臣,身在朝堂有违伦常,若远离朝堂,却又十分可惜,但——”他微一顿,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,片刻,点了一下头:“好,我也应你。”

风雪已止,幽青的雪光透窗洒了半室,如月色。

随宫最静的子时,连各宫守夜的侍婢都要倚着门槛打起盹儿。

朱南羡听完朱昱深的话,眸光随着夜色静下来。

良久,他道:“我已没什么要说的了,四哥将诏书带上走吧。”

等朱昱深走到门口,他又问,“四哥已想好怎么让我‘病逝’了吗?”

门前未掌灯,只有雪光,朱昱深转头来看他。

朱南羡再问:“是不是我‘病逝’得堂皇一些,令众臣心服口服一些,阿雨她……日后便多一些安稳?”

“十三。”朱昱深道,“天晚了,你先歇着。”

朱昱深离开后,朱南羡便仰躺回龙榻上,却没睡下,睁眼看着梁木,像在等着什么。

不多时,外头果然传来叩门声。

进殿的是一名内侍马昭,在御前叩首道:“陛下,先时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听苏大人的情形,奴婢已问明了。苏大人摔得不重,然身子单薄,在雪地里等了良久,手足都有冻伤,怕是月余不能提笔。太医院已派人去诊治过了,医正说,这些伤其实是小事,等开春养一养就好了,就是刑部牢里阴冷,苏大人许是忧思重,脉象不好,恐会惹风寒,落下病根,建议挪地方关着。但三司有三司的规矩,苏大人罪名在身,倘未审,除了牢里,哪里也不能去。”

“刑部的牢房,那么不堪么?”朱南羡沉默许久,便问了这么一句。

“回陛下,也不是不堪。”马昭道,“陛下有所不知,每年入了冬,牢房里都会冻死冻伤一批犯人,因没有取火取暖的用具,是以煎熬,身子骨弱的,自然就经不住。这不单在刑部,地方上衙门也是一样的。”

“……朕知道了,你走吧。”

马昭应是,还未退到门口,朱南羡又道,“朕……睡不好,怕吵,你传令,让所有侍卫,内侍,宫婢,都退去外宫守着,不等天亮,不必来叨扰。”

马昭有些犹豫:“可是……”

“怎么?”朱南羡打断道,“你们还怕朕跑了么?”他失笑一声,“环明华台有数百守着朕的兵卫,朕只一人,能跑得哪里去?”

“陛下恕罪,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。”马昭连忙跪下,“奴婢只是担心陛下身子,是以想着是否要请医——”

“滚出去。”

“是。”马昭磕了个头,跪行着退出门外。

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之声,大约是马昭应了自己的话,令一干守着的内宫的侍婢撤下了。

案上的琉璃灯已暗了许多,想必灯油就快燃尽。

朱南羡自龙榻上坐起,看着案上微弱的灯火,良久,一动也不动。

他的双眸里有清澈的水光,乍看上去,以为是泪。

其实不是。

那是他眼里与生俱来的湖光山色,是磊落无比的赤,是与日同光的晖。

饶是他这满腔赤诚付与干戈,浩荡情动终令焚身自毁,他亦无怨无悔。

他端起琉璃灯,走到内宫一角,将不经意搁在此的两桶灯油打翻。

灯油发出微淡的清香,犹如檀,犹如广藿,听说这油原是烧在佛案前的,点出来的灯,能长明不灭。

长明不灭一如他眸中之星,此生之情。

便是途遇风雨亦不可阻。

灯油自明华内宫慢慢散开,流向各处。

暗夜雪光,寂静只余最后一刻。

朱南羡握住灯台的手一松,一星微弱灯色自他修长的指间跌落。

灼灼烈火,突然燎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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